「士先器识然后文艺」，这句古来不易的名言，应用在我们的艺术界同人，尤其是学习中国画的同道，最是适合不过的。我国绘画的历史传统，不论在实用价值或艺术价值上而言，都紧紧连结在文艺的范畴里。正因如此，才能处于我国文化领域屹立千秋，在整个社会大放异彩。这早为世人共同认识的事实，毋待再去冗述。要之，我们数千年来的画艺，何以能够彰然艺苑，独树一帜，经久不衰，其因果何在?也早为论者历有所陈。然以一个画人在毕生历练中，发掘出来的实际经验，也许各有微异的体会。以笔者个人论，从受业拜师启蒙始，迄今已易六十寒暑。其间写画生活，虽饱尝播迁流离，未尝间断，从师修习以至设帐课徒，从案头的临摹以至遍游海内海外的名山大川，从写生以至观摩创作，写不尽胸中林壑溪峦，白云飞瀑，其中过程，大体约可分成三个阶段：
　　一、 师承时期：从师临摹，仿拟古画，直至笔墨纯熟，畅用自如的阶段。
　　二、 师事自然时期：遍游名山大川，吸取自然景象，由写生以至布局如意的阶段。
　　三、 熟而生巧时期：笔墨布局既臻纯熟的极境，自然进入求变阶段。这一条变化的道路，有着永无止境的遥远，幽回转折的深奥，烟霞飘渺的迷离，所谓学之无尽，望之无穷，穷毕生的精力去摸索。倘没有坚强的意志、豁落的襟怀、高尚的品格、渊博的学问，相辅进行，不易为功。郑板桥所谓：「庸凡削尽留清秀，画到生时胜熟时。」也就是指这一个由熟变生的阶段。
　　从上述三个阶段的绘画历程看来，从一个立志向学的画人生活中看来，要到第二阶段的终点，并不见得困难。我们既然承担了天赋或学问上的兴致，立志寄托于丹青绘事，无疑已经是秉受一副高雅纯洁的个性。只需持之以恒，勤修不辍，不为虚荣所染，假以时日，终有达到笔墨纯熟布局如意的阶段。古人谓画有六法，首重气韵，这是指第三阶段中求变的表现而言，亦发于求变时期达到至高的境界，并非学画的法门。须知笔墨尚呆滞，气韵从何来?明谢在杭尝言「以气韵为第一，是赏鉴家言，非作家言。」我却认为气韵应在熟而后生巧阶段求之，非学习之法比较贴切。次及骨法用笔，黄子久谓筋骨相连，称之为骨法。我也认为未臻纯熟的笔墨，徒然以筋骨相连为法，这简直是对牛弹琴。要之筋骨相连，气脉相通，非有极端纯熟的笔墨，辅以豪迈洒落的赋性，和胸罗万象的见闻，是很难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次如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摹移写等等，统观六法之所以然，悉是前人观摩名作的定评，极其心得以形容之，概非学画过程中的什么方法。到现在为止，能够达到古人所说的六法具备，已经是第三阶段中的最高境界，岂徒习画者可望其门墙?因此，我所指要达到第二阶段的纯熟境界并不见得困难，到第三阶段求变中才有着如天之涯，如渊之深，道理也在乎此。
　　至于求变时期有什么定律，变成巧或拙，变成了雅或俗，变成了刚或柔，有的刚健纵横，有的淋漓洒落，有的绝俗离尘，有的苍拙古劲，百态兼陈，众妙并悟。这一条变化的道路，遥长无尽，殊非言语所可形容。我们怎样去追求，这对于一个画人的修养问题，有着其息息相关的联系，并不是单从笔墨间可以竟其功。本文的开端，先提引一句『士先器识然后文艺』的格言，其命意即着重于一个画人的修养工夫。换言之，画先学问然后笔墨是也。我们须知达到笔墨纯熟则易，进入熟而生巧则难，可知作为一个画人，其为艺也不必在乎熟，过熟则俗，反之着意求生，过生则硬。古往今来的画人，能够作为我们借镜的大不乏人。试举其中之一二，从学养中缔造出来的神工妙化，作为例证。
　　王摩诘生于盛唐之世，诗风文艺，盛极古今，故其文学修养特高，尤擅诗，誉居盛唐四大家之首，后人称曰「王、孟、岑、高」，诗誉之隆，直追李、杜之后，诗格清丽，意境超脱，故其作画一如其诗，渲澹气清，烟岚飘逸，峰壑奇丽，流水幽清，东坡言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成为千古宗师，良有以也。东坡以绝世才华，诗文并妙，迹遍名山大泽，胸罗万卷，襟怀洒落，广识博闻，文章诗词，才大格清，尤以书法飘脱，神韵骨气，同参造化。其作画也，一受诸艺之影响，逸致发乎自然，文雅出于天赋，所谓书卷气者，盖以东坡为最着。黄子久经史典籍，九流三，无所不通，工诗文，解音律，年五十而后学画，隐迹山林，野游成癖，所作山水，层峦嵩翠，景由心生，笔意简远，气目性成，极具清逸神奇之妙，允称元四大家之首。吴仲圭擅草书，工词章，清简孤高，浊势不避，故其画格清高，墨竹造诣，益见洒落离尘，随意下笔，无不秀逸脱俗，即以近人吴昌硕言，书工石鼓，擅治秦玺汉印，苍劲沈雄，其作画也，一若其书法篆刻，纯朴浑厚，嶙峋苍古，呈金石古雅之气韵，一如长者之风。只此数证，已足见一个画人的学养，无不影响及于画艺，我们立志习画，以清高的先天，培养后天的修养，论其法也约如下列：
　　一、 忌互相排斥：古之所谓文人相轻，此乃指气度浅薄者而言。须知气度浅薄，其表现出来的笔墨，亦必浅薄轻浮，此一忌也。
　　二、 忌自尊自大：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傲气有余，傲骨不足，狭闻浅识，眼中只有一人，心中必无景象，此二忌也。
　　三、 虚心求知：学问之由来，必先虚怀若谷以求，眼中所见，心有所欲，皆为我师，虚心引纳，则景从心出，笔墨自然，此一宜也。
　　四、 观摩古人：古人将其学问修养经验表现于文艺之上，我们不独要朝夕摹拟观摩，且要效法其学养，诚如是，则事未半而功逾倍，此二宜也。
　　五、 胸怀豁达：胸怀豁达之人，必包罗万象，广识博开，一景一物，悉从客观以察其长，一行一念，必拒淫邪，以养其正。故其表现于艺术之上，亦必气脉相连，笔墨贯通，意境自然，潇洒磊落，此三宜也。
　　六、 一个画人的修养，能做到上列的三宜，戒除上列的二忌，庶几近乎成功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