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港中学念书时已开始学中国画,尤其喜欢山水,特别是仰慕黄君璧老师的大作。因为当时并不认识他,只能卖到他的画册,来欣赏、学习、临摹。我常常凝神定气地看,其笔法精纯,墨韵神妙,我年少的心灵好像就被吸引到仙境中,常常看着他的画册到入睡。
到七零年代从美国大学毕业回港,当时我的祖父及父亲已是黄老师作品的收藏者,行出行入在他们的客厅饭厅里,都挂者老师的画,很自然地他的真迹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每天都看着同是那几张画,但好像愈看愈有味道,不单只是他的山水画,其画法也令我着迷。
从外国回港后,我转画西洋人像油画,偶然中从画友张婉里得知她舅父冯汉树先生可以介绍我师黄老师的好消息,我便飞般似地约求见,记得那是八零年夏的一天中午,在香港铜锣湾豪园酒楼饮荼,那天我很紧张地去拜见我从少仰慕的梦中艺坛宗师,但一见到他,很好奇他那么年轻,八十多岁看来只是六十出头,他和蔼可亲的样子温馨的笑容令我紧张的心情立即消失,他还叫我坐在他旁边……自此以后使成为师生,也是我艺术生命的转哲点。
从这开始到老师仙逝的十一个年头里,我跟黄老师学的不只是画法、画史、画论,并学了不少做人处世的道理,其中最深刻的是老师每两个月专程从台北飞来香港一个月都我们在港的一班同学,所以他很严肃认真地告诉我们不要浪费他的心血和时间,因为他是从不收我们的学费,他说如他用教我们的时间去自己画画,可以卖到不少钱,所以我是深深地记着而珍惜他的教导。
入了香港白云师门后,我除了对中国画的技法和欣赏得盆良多以外,白云堂的门风是最值得引发为荣的。我认识了一班师姐妹,她们每一个都非常都互相关心,并且相处融洽,情如姊妹,从来没有是非争执。老师每次从台湾来,也会带给他们小小的手信,如有一位缺席,大家也不会少了她的一份。老师派画稿,同学们也互相礼让也不争先恐后。我们互相亦曾经说过将来如果有些同学侥幸地比其它出名,大家也不会妒忌。就这样地,我们相处了十多年,并且每一、两年便约同感佩去各地旅游写生,每次留下美丽欢乐的回忆。
老师是极喜爱动植物的,他港台两地的家都养了不少雀鸟和盆栽。当老师在画台上作画时,如果台畔的画眉鸟唱得好听时,他会停了笔来欣赏,并喂牠?皮虫。老师又告诉我们一个笑话,他在台湾那大白鹦鹉很喜欢讲话和唱歌,人愈多牠愈大声。有一天老师请了很多客人来谈天,那天鹦鹉高兴极了,便大声唱[梅花梅花……],因为唱得很吵耳,所以老师便关牠到洗手间一角处,牠见不到人便乖乖地静下来。后来客人走了,老师到洗手间处洗手,忽闻后面人声问:[喂!你做?嘢?!吓了老师一跳,原来又是鹦鹉在交饶舌!老师还有不少故事笑话讲给我们听,关于他连输鸟、兰花到台湾的趣史。一讲起他心爱的动植物,他便神采飞扬。
老师和师母容羡余女士是一对模范恩爱夫妻,他们二人互相关怀、尊敬、礼让。从他们二个的眼神里,仍见到初变的魔力,几十年夫妻也能如此恩爱,真是虽能可贵。师母容氏是我崇拜的女士之一,她年轻时在国内是女青年会干事,做事能干细心,但她教导我最铭记的是:[凡事不要欠人人情,受这之恩惠要报,]这给我一个宝贵的做人方针。
老师常说:[一怒一老、一笑一少],一切事情都要看得开及放轻下心来处理,他还说身体有如一部极器,如果常常锁紧体内的镙丝,机器很快便会出毛病,如果放松镙丝,机器便可以用很久。记得老师在台北做九十大寿时,张群前辈(当时一百零一岁)来恭贺老师时说:(我过了九十岁才能体会到人生的真正平安与快乐。)从黄老师处我除了学绘画,也学到长寿之道。
老师是一个极敦厚的人。我们一起上堂,余荼,食馆的时候,有很多人带很多不同的中国古画及近代画给老师鉴别,其中有真有假,老师很精明,经过他的眼有如照X光一样,顿知真假,真的他故然说出,但是时在某些情况下明知假的,他也厚道的说他不敢肯定那是真的。
老师为人很节俭,一点都不浪费,他用钱很小心,但对朋友非常好客。他也很珍惜画纸,有时画剩切出来的纸头纸尾他也不浪费,可画得写得他都物尽其用。他作画时用一、两支笔便可以画出全幅大大小小的山水,有的画笔用到笔头也掉下来,他便小心地用胶黏回及用铜线缚好,继续再用。但是一旦说到买好的图章石、古画等,老师便毫不吝啬,很贵也舍得买,但是一定要精。他非常识货并告诉我们,以前因为好眼光买到很平很好的古画而为他赚了不少钱。老师对有需要帮助的人非常慷慨,他往往帮助人而不出名,且不望回服。对自己吝啬而对人慷慨的人,包上真的不多见。
老师很爱美,而且很注重他自己的形象。我们有时喜欢跟他拍照玩,他也很紧张地换件靓衣服,及梳梳头照照镜子。他对形象非常小心处理,一点不苟且,有如处理画面一样,试想在他九十多年生活照片中,也找不到一张头发凌乱的照片。
老师爱吃的东西是广东菜,他在香港时,中午一般是吃点心,也特别喜欢吃西红柿牛肉饭:除了点心外,一大碟饭他可吃一大半。他吃东西很随便,而且很有衣食,永远不浪费。我们每次上完课,都是罗汉请观音的一齐午膳,但很多时老师也一定要做东请我们的。老师有一个习惯——很喜欢夹食物给他两旁的人,所以我们若要减肥,便怕坐在他的两旁,因他夹的东西一定要我们吃光。老师对我们的爱护有如他的孩子般,他常说我们是他的[拉]班(最后的)我们持着[拉女拉心肝]地逗他玩,和他说笑,他非常开心。
黄老师很关心别人,他常常问候我们的父母、儿女,和他认识的家人等,他心水很清,而且记忆力非常好,我们各人的家中事,他都很关怀。老师常鼓励我们每个人要找出自己的风格,他要我们跟他学画不要太像他,他想我们如用他的画稿,也要自己变变构图,把画面弄成为自己的东西。初时我很懒,以为愈临得似便愈好,那知反被他教训,后来自己试去创新意,就算笨笨拙拙的,也被他赞赏。从来,我又从西洋人物画而改为喜欢画中国仕女画,老师便给我看很多他早年的仕女作品来教导我画人物画的方向、造型和构图。他又拿陈老莲、唐寅等人的人物画来指出其几条功力的好处、气质的重要性等。所以很多人以为黄老师只教我画山水画,但他指导我写美人画是超越一般初级技法的东西。到九一年春,老师病在香港圣保禄医院时,有一个下午,我去探望他,他看起来很累,但仍很和蔼地微笑问我画画的近况,我站在他病床前握者他柔软的手,他紧紧的握着说:[天颖,努力你的仕女画,一定会成功的。]跟着,他便闭着眼睛睡着了,他的手仍暖暖地握着我的手,我不敢动因怕弄醒他,所以站着在旁看着他睡,心里一面回答他:[老师,我绝不会辜负您对我的心血和期望,成功与否我不能保证,但我一家会画我的努力向着您教导的方向走。]那情景便像一点小小的火光在我心里永远地燃着,照着我的艺术上及做人的道路。虽然老师仙逝了,可是他的精神和艺术永远活在曾受他恩惠的人心里,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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