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君璧教授享誉艺坛一个多甲子,其美术系的学生与白云堂弟子的学生,分布在海内外,数以万计,可称桃李满天下。
笔者早年毕业于上海美专四洋画系,有志于国画。远在抗战期间于重庆,常与当时服务于中央通讯社的好友王商一兄(白云堂最早入门的弟子)到白云堂画室观赏黄老师绘画及讲解中国绘画理论,对黄老师至为崇拜,当时即想拜请黄老师收为弟子,惟笔者当时服务于中宣部国际宣扬处担任摄影特派员,由于职务关系,经常被派往前线战地摄影工作,无暇习画,失去拜师的机会。迨至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举国腾欢,在 国父诞辰那天,笔者与内子陈曼之在重庆结婚,黄老师送我们一幅山水立轴作贺礼,四十多年来一直保存无损,已是我家的[传家宝]了。
[缘]的说法,的确很[玄],笔者与黄老师空间有师生之缘。民国四十年,笔者于中央日报担任摄影记者职务,随青年暑期战斗营同学攀登玉山,拍摄活动新闻境头, 同时摄取日出日落及云海等艺术照片。稍后中央日报假中山堂光复厅举办青年暑期战斗营摄影展(后在中南部举行巡回展)。当时师大美术系同学曾到会场参观,回校后告诉黄老师说:[中央日报记者郭琴舫所摄的玉山云海,和老师所绘的云海极为相似]。黄老师于是打电话到报社找我,说要看一看我所摄的玉山云海照片,我接到黄老师的电话后就即日将云海照片放大多张送去黄老师公馆,斢第师看了照片后十分高兴地对我说:[你既有西画基础,取景构图很像中国山水画,为什么不学中国画呢?]我听了,知道黄老师有意收我做学生,真是喜出望外,立即登堂叩拜,正式成为白云堂入室弟子。此后的每星期休假日,我除了到师大体育系教授学生拳击课外,便到白云堂画室上课,学习中国山水画,每星期绘山水画多幅,送请老师教止。日间报社采访工作忙碌,笔者多在深夜或假日习画,十年如一日,从末间断,力求进步。
二、三十年来,白云堂同班的男女同学,在画坛方面多已卓然成家,无论在国内或国外举行个人画展时,都获得海内外各界人士好评。并在艺术团体或在自己家里开班授课,均有杰出的表现。
黄老师常鼓励弟子举行个人画展,当然也鼓励过我,但我总是觉得自己的作品不够成熟,因此作罢。直到民国五十八年新加坡国会议员何思明先生来台,见了我的画作,颇为欣赏,邀请我到新加坡中华总商会附设的画廊举办中国画展,当时共展出作品一百幅,展出当天竟售出六成,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展出结果可谓圆满。笔者为回报当地侨胞对我的厚爱,将售画所得款捐作当地启蒙区清寒子弟奖学金。民国六十年,又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应黄姓贤兄之邀,展出中国画八十幅,大部分作品亦为侨胞所收藏。笔者之所以敢于举行个人画展,可说是得助于吾师给弟子的指导和鼓励。
黄老师辞去师大美术系主任职务后,不久连家教也停了,我仍于是每星期或隔一星期就去老师家里拜候一次,同时将所绘习作送请黄老师指正,因此,四十年来我和老师建立了极深厚、亦师亦友的感情。老师和师母亲我有如家人,每次到老师家,老师和师母必定留我吃午餐或晚饭,我觉得不好意思,但老师说这是家常便饭,留我吃饭也好陪其聊天。我自中央日报退休后,日子比较清闲,去老师家的时间也就更多了,每每一到黄家就是大半天,陪老师聊天,看老师挥毫,等老师午睡了,才静静地走出黄家大门。
黄老师习惯与别人一边谈笑,一边挥毫作画,谈得开心,画作更好,高兴时可一口气作几幅画。在黄师挥毫作画的时后,弟子们在旁围观,欣赏老师挥毫的技巧,和用笔墨的方法。自古以来,文人多相轻,但黄老师为人厚道且诚恳,交游广阔,相识满天下,上至总统及许多教育界和文艺人士都为好友;在大陆和徐悲鸿、傅抱石、陈树人、高剑文、赵少昂等名画家,都系志趣相投知己;在台湾和高逸鸿访问美国,与张大千、溥心畬一同访问日本,并联合举行三人画展,在世界各国巡回展出,宣扬中华文化。老师不随便批评别位画家,可是十分欣赏别人作品的优点,老师常谈:[一个画家的作品,能够出众,不是偶然,系花数十年苦功而得来的]。老师不但收藏历代名人古画,也收藏许多画家的作品,我们弟子在白云堂画室上课时,他常取出古画及现代画家的作品,给同学们讲解参阅,真是获益良多。
黄老师对于历代古画见多识广,对于古画真伪的鉴别极高,因此常有古画商带来古画请其鉴定。有时见到老师所作的山水画,层次分明,飞瀑流云,气象万千,常愿意将古画和老师交换其作品,以能得到老师的作品为荣,因此白云堂内着宝收藏了不少古董。在二十多年前,一位香港的商人就曾以一幅长卷古画[钟馗出猎图]向其交换一幅山水画,老师得此古画,爱不释手,在其九二高龄那年,因需款治病才忍痛割爱,年前有一位台湾收藏家以高价将该画买回,并在台北公开展览,轰动一时。
黄老师生平不嗜烟酒,自束俭仆,到师大授课乃访友,我系坐公共汽车或步行;作画裁下的纸条,也拿来做便条用,从不丢弃;一日三餐都极为简便,但是对于朋友学生却很豪爽大方,尤其是对于社会公益慈善事业,需要筹款时更是不落人后。三十年前黄老师获得首届中国文艺绘画奖,取得新台币奖金二十万元,相当于当时爱国奖券的头奖,黄老师慨然捐与师大美术系作为奖学金。早年[八七]水灾时,举行白云堂师生救灾书画义展,义卖所得全数捐出救灾。九十大寿那年,以一个半月时间,日夜赶写字画[小品]一百幅,在台湾省立博物馆举行书画义展,展出首日,其作品在一个上午就被观众抢购一空,义卖所得新台币五百万元全数捐给中视[爱心]专户,救护车十二辆分赠孤儿院及老人院使用。九十二岁那年,黄老师虽然身体健康情形不太好,但仍然在香港举行书画义展,售得港币一百余万元,捐给东华三院救济贫病。更值得一提的,年前黄老师竟把收藏多年的历代名人古画二十幅及极珍贵的无价宝[芙蓉玉观音]捐赠故宫博物馆,并将其得意杰作三十幅,赠送国立历史博物馆收藏。遇有书画义展征求其捐赠作品义卖时,总是有求必应,从不吝啬。其生平义举,指不胜数,其博爱的精神,闻者莫不敬佩。
黄老师喜欢在广东茶楼饮茶、吃广东点心,从来不让同座的朋友或学生付帐,常说:[我撇一小笔就足够一餐茶资,何必要你们花钱呢?]每年岁末,黄老师必定日夜赶画[小品],作为白云堂弟子们的[红包],因此,白云堂弟子们把黄老师所赠的[红包小品],汇集成册,视若家珍。
黄老师九十二岁以后患有心脏病,时好时坏,精神稍好就挥毫作画,但因生病服食药物的关系,影响视觉,右眼中间有一黑点,视物成双,影响作画,因此封笔甚久。老师日常均以作画为乐,满胸画题,因眼疾影响不能发挥,深感苦恼,我见老师闷闷不乐,就建议其试将右眼镜片贴上黑纸,以左眼作画,试验之下,视物成双的现象果然消失,可以执笔作画,老师精神大为振奋,不再懊恼,此后又完成了不少作品。
去年笔者回大陆探亲,知道老师在香港养病,乃在回程过港时,专程前往老师寓所探望,正巧老师已先一日返台,准备主持其九五回顾展开幕典礼,我立即离港赶回台湾,不料老师因旧病复发,已住入中心诊所治疗,我马上赶往病房,将从大陆带回的陶瓷观音佛像一座呈献给老师,并祝其早占勿药。早复健康,老师手接观音,含笑点头,精神尚好,谁料隔日病忽转危,立即转送三军总医院救治,终以年事已高且病入膏肓,群医束手,回天乏术。老师终于与世长辞,为艺坛带来无可弥补的重大损失,举世同悲。
黄老师生前,除爱好收藏历代名人古画、金石印章外,也喜欢种花养兰,鱼池的锦鲤、各种善唱的小鸟、能学人言的鹦鹉,进入黄家小花园,便觉得[鸟语花香]:大门壁上,老师亲笔题了[静观自得]四个大字——这就是老师生前乐在其中的休闲生活。有一年,一只野鸟飞到黄家,自动入笼觅食,这只[自来鸟],不知其品种,背部深灰色、腹部白色,头部两边有两片白点,较画眉鸟略大些,老师为牠命名[白面书生],饲养在黄家多年,歌声嘹亮,活泼温驯,深为老师笼爱。老师此次旧病复发,送中心诊所救治时,这只温驯的[白面书生]竟自用嘴启开笼飞走,一去不回,老师家人亲友在惊讶之余,都认为不是吉兆,果然不久,老师就离开人世了。
黄老师逝世瞬届周年,编者嘱笔者,谈白云堂老弟子拜师的经过及吾师日常生活,略述数则,回想与黄老师四十余年的师生之缘已尽,音容宛在而人天永隔,走笔至此,不禁热泪盈眶。感喟之余,勉书七绝一首,以示追思:
飞瀑急流去难收,白云千载空悠悠;名重艺坛尊宗师,君翁精神万古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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